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戏剧-尤金·奥尼尔.[安娜·克里斯蒂].牟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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安娜·克里斯蒂
(四幕剧)
人物
“牧师约翰尼”
码头工人甲、乙
邮递员
拉里 酒店伙计
克里斯·克里斯托弗森 “西米恩·温思罗普”号货船的船长
玛莎·欧文
安娜·克里斯托弗森 克里斯的女儿
一艘轮船上的三名水手
马特·伯克 司炉
约翰逊 货船甲板上的水手
场景
第一幕
纽约市靠近滨水区的“牧师约翰尼”酒店
第二幕
十天之后,停泊在马萨诸塞州普罗文斯敦港内的“西米恩·温思罗普”号货船上
第三幕
一星期之后,货船停泊在波士顿码头。货船的舱室内
第四幕
两天之后,场景同第三幕
第一幕
景:“牧师约翰尼”酒店,在纽约市南街的附近。舞台分为两部分。右方部分是一间小后房;左方部分是一间酒吧间,前台处,有一扇大窗户朝着外边的街道。窗户再过去是大门——一扇摆动的双门。再后另有一扇窗户。柜台从左到右,几乎占了后壁的全部。柜台后面,有一个小陈列柜,上面摆着几瓶酒一类的东西,显然很少有人买这些酒。后壁的其余部分,在一架大镜前面,放着廉价的小桶威士忌,也就是“五分钱一杯”的酒,酒是用套管从桶里吸出来的。右方是通向后房的门。后房内有四张圆木桌子,每张桌子周围又有五把椅子。后面是一扇通向小街的便门。
这是秋季的一天下午,近黄昏时分。
〔幕启时,约翰尼在舞台上。他的绰号“牧师约翰尼”,正适合他这个人。他有一张苍白、瘦削、刮得光光的面孔,淡蓝色的眼睛,满头白发,似乎穿上牧师的黑色长袍比现在系着围裙对他更为合适。他的声音和他的一般举止,都不会消除这种印象,这种印象使他成为滨水区的名流。他的声音和举止是温厚和蔼的,但是,在这种温和的后面,人们却可觉察出他是戴面具的人——一个玩世不恭、冷淡无情、铁石心肠的人。这时,他悠闲地靠在酒吧间柜台后面,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,阅读着晚报。
〔码头工人甲、乙二人从街上走了进来,身穿工作服,帽子歪斜地戴在头上,工会的圆形徽章别在帽子上显眼的地方。
码头工人甲 (他们两人并列站在酒吧间柜台的前面)给我来一杯,二号的。(把一个硬币扔在柜台上。)
码头工人乙 我也照样来一杯。(约翰尼把两杯散装的威士忌放在他们面前。)
码头工人甲 干杯!(另一个人点点头。两人把威士忌一饮而尽。)
码头工人乙 (把钱放在柜台上)给我们再来一杯。
码头工人甲 这次给我一杯——黑啤酒。我口干得很。
码头工人乙 我也照样来一杯。(约翰尼舀出黑啤酒,把两大杯冒着泡沫的啤酒放在他们面前。他们喝了一半,开始低声急促地交谈起来。左方的门被人推开,拉里走了进来。他是一个稚气未脱、面颊红润、外貌颇为漂亮、二十岁左右的青年。)
拉里 (向约翰尼点头——快乐地)老板,您好。
约翰尼 拉里,你好。(看看手表)刚好是时候。(拉里向右走到柜台的后面,脱下外套,系上围裙。)
码头工人甲 (突然地)把酒喝完,回去干活吧。(他们喝完酒,从左方走出去。这时,邮递员走了进来,他和约翰尼相互点了点头,把一封信扔在柜台上。)
邮递员 约翰尼,信封上的地址写着由你转交。你认得他吗?
约翰尼 (拿起信,正了一正眼镜。拉里走了过来,从他的肩后看信。约翰尼非常缓慢地念着)克里斯·克里斯托弗森。
邮递员 (有帮助地)北欧人的名字。
拉里 老克里斯—一这是谁?
约翰尼 哦,对了。我忘了,确实有过克里斯这样一个名字。过去有过他的信寄到这儿来,我现在记起来了。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。
邮递员 那么,信可以交给他啦?
约翰尼 当然。每次他来码头的时候,都到这儿来。
邮递员 (转身走)他是水手吗?
约翰尼 (露齿而笑)煤船的船长。
邮递员 (大笑)倒算是个差事了!好吧,再见。
约翰尼 再见。我交给他就是了。(邮递员走了出去。约翰尼仔细看信)拉里,你的眼睛好。信是从哪儿来的?
拉里 (瞥了一眼)圣保罗。我想那是在明尼苏达州境内。看上去还像是女人的笔迹呢,这个老魔鬼!
约翰尼 我想他曾对我说过,他有一个女儿在西部什么地方。(他把信放在现金出纳机上)想想看,我有好长时间没有看见老克里斯了。(他穿上大衣,从柜台的那端绕了出来)我想我该回家了,明天见。
拉里 一夜平安,老板。
(约翰尼向通往街道的门走去的时候,门被推开,克里斯·克里斯托弗森走了进来。他是一个矮小、肥胖、宽肩、大约五十岁的人,有一张圆圆的、饱经风霜的、红润的面孔,淡蓝色的眼睛闪烁着坦率的幽默,近视眼似的凝视着。他的那张大嘴上面挂着一丛厚厚的、下垂的黄色小胡子,显示出孩子般的任性和软弱,具有一种不可抑制的慈爱。粗厚的脖子像一根柱子,挤进在他的沉重的身躯内。他的手臂和他那双长着毛的、满布斑点的手,以及长在那双扁平的大脚上的短粗的腿,都显得短小而臃肿,十分难看。他走路的步态笨拙而又摇摆。他的声音,在没有提高到隆隆吼叫的时候,压低得近似窃窃私语,而且仿佛还带有哀伤的意味。他身穿一套上岸穿的、带有皱纹的、不合身的黑色服装,一顶褪了色的灰布帽子,戴在蓬乱的斑白如丝的头发上。这时,他的脸上呈现出狂喜的幸福,显然,他是喝了酒。他向约翰尼伸出手来。)
克里斯 约翰尼,你好!跟我喝酒。来吧,拉里,给我们倒酒。你自己也来一杯。(把手伸进口袋)我有钱——很多的钱。
约翰尼 (与克里斯握手)真巧得很,我们正说着你啦。
拉里 (来到柜台前)克里斯,你好。放到这儿。(两人握手。)
克里斯 (微笑)给我们酒。
约翰尼 (露齿而笑)你已经喝得半醉了。在哪儿喝的?
克里斯 (咧咧嘴)货船上一个家伙——爱尔兰人——他有一瓶威士忌,我们喝了,只有我们两个人。老实说吧,那瓶威士忌确实不错!我刚刚上岸。拉里,拿酒来。我有点醉了,但不厉害,刚好。
(他哈哈大笑,开始用高度的、颤动的鼻音唱了起来)
我的约塞芬,上船来吧。
我久久地等待着你啊!
那轮月亮,她散发着光芒。
她的模样儿跟你一模一样啊!
啛——啛,啛——啛,啛——啛,啛——啛。
(唱到最后一句时,他挥动着他的手,仿佛他在指挥乐队似的。)
约翰尼 (笑着)嗯,克里斯,还是那个老约塞芬吗?
克里斯 你听他唱歌,真是没比了。货船上一个意大利家伙,他教我唱的。给我们来酒。
(他把零钱扔在柜台上。)
拉里 (职业的口吻)先生们,你们要点什么?
约翰尼 拉里,小啤酒。
克里斯 威士忌——二号的。
拉里 (把他们要的酒端上)我给你们来一支雪茄烟。
克里斯 (举杯)干杯!(喝酒。)
约翰尼 尽量喝吧。
克里斯 (立即)再来一杯。
约翰尼 不,改日再喝吧,现在我要回家了。哦,你刚刚才上岸吗?这次从哪里来的呢?
克里斯 诺福克。我们的船走得慢——天气坏——老是雾,雾,雾,天天都是这样!(后房便门的电铃继续响着,克里斯吃了一惊——匆匆地)拉里,我去开门。我忘了,那是玛莎。她跟我一道来的。
(他走进后房。)
拉里 (抿着嘴轻声地笑)他还是跟那头母牛同居,这个老傻瓜!
约翰尼 (露齿而笑)克里斯这个人,是个酒色之徒。哦,我要回家了。再见。
(他向通往街道的门走去。)
拉里 老板,再见。
约翰尼 哦——别忘记了把那封信交给他。
拉里 忘不了。
(约翰尼走了出去。这时,克里斯已打开了便门,让玛莎进来。她大约四五十岁。下颚突出的雀斑脸上和厚实的红鼻子上,交织着紫色的青筋。浓密的灰白头发蓬乱油腻地堆在圆脑袋顶上。身材肥胖,肌肉松弛;呼吸时呼哧呼哧地喘着气;说话声音响亮,有男子气,间杂着嘶哑的笑声。但是,在她充满血丝的眼睛里却仍然闪烁着年轻人对于生活的欲望,艰苦的习惯并没有窒息这种欲望,还有一种幽默揶揄的神态,但却心平气和。头戴男人的便帽,身穿双排钮扣的男短上衣,下面是一条肮脏的花布裙子。一双赤脚,套在一双大几倍的男皮靴里,以致她的步态蹒跚摇摆。)
玛莎 (嘟囔地)你打算干什么,荷兰佬——让我整天地站在外面?
(她走上前来,坐在前面右角的桌子旁边。)
克里斯 (平息她)玛莎,对不起。我跟约翰尼说话,把你忘了。你要喝点什么酒?
玛莎 (心平气和地)给我来一杯黑啤酒。
克里斯 我去拿来。(他回到酒吧间)拉里,给玛莎黑啤酒。给我来威士忌。
(他把零钱扔在柜台上。)
拉里 马上就来。(他想起来了,从柜台后面把信拿出来)这是你的信——从明尼苏达州圣保罗寄来的——女人的笔迹。
(他说着露齿而笑。)
克里斯 (迅速地接过信)哦,这是我女儿安娜来的信。她住在那儿。
(他不安地把信翻动着)我没有收到安娜的来信——有一年了。
拉里 (嘲弄地)那一定是个动人的神话故事,可以谈谈——你的女儿!我敢打赌,一定是个荡妇吧?
克里斯 (严肃地)不,这是安娜来的。(被手中的信所吸引——不安地)哎呀,我想我喝得太醉了,不能念安娜这封信了。我想我该坐一会儿。拉里,你把酒送到后房去。
(他走进右方的房间。)
玛莎 (怒气冲冲)我的黑啤酒呢?你这个酒鬼。
克里斯 (心事重重)拉里就拿来了。
(他坐在她的对面。拉里端上酒,放在桌子上,和玛莎互相点头招呼。他站在那儿,望着克里斯,感到奇怪。玛莎端起杯子,喝了一大口黑啤酒,舒了一口长气,感到满足,又用手背擦了一擦嘴。克里斯盯着信,看了一阵——缓慢地拆开,眯着眼睛,开始费劲地念信,嘴唇随着吐出的字音嚅动着。他念着念着,脸上泛起了又高兴又惶惑的表情。)
拉里 好消息吗?
玛莎 (也引起了好奇心)你拿着的是什么——老天爷呀,一封信吗?
克里斯 (念完信之后,停顿了片刻,仿佛他要深入了解信中的消息似的——突然用拳头猛击桌子,高兴得兴奋起来)呀!想想看,安娜说她马上要到这儿来。她说,她讨厌圣保罗那边的工作。这是一封短信,没有说别的事情。(面有喜色)哎呀,我这个老头子突然得到这个好消息!(转向玛莎,颇感羞愧地)玛莎,你知道,我曾对你说过我离开瑞典的时候,我的安娜,还是个五岁的小姑娘,从那时起我就没有看见过她。
玛莎 她现在有多大年纪了?
克里斯 她应该是——让我想想——啊,她应该是二十岁了!
拉里 (惊奇地)你十五年没见过她了吗?
克里斯 (突然变得忧郁起来——低声地)不。她还是小姑娘的时候,我就是帆船上的舵工。我从来不大回家,一年只有很少的几次。我是一个粗笨的水手。我的女人——安娜的妈妈——在瑞典一直等我回家,我又不回去,她厌烦了,就带着安娜,来到这个国家,她们又到明尼苏达州去,和她在农庄上的表兄妹住在一起。后来她妈死了,我又在航海,我想安娜还是住在农庄,跟表兄妹一道生活好,这样她就不知道有海这个老魔鬼,不知道有像我这样一个父亲了。
拉里 (向玛莎使眼色)这个姑娘,现在也许要嫁给一个水手啦。这是她的血统定下的。
克里斯 (突然一跃而起,愤怒地以拳击桌)不,老天爷作证!她不会这样做的!
玛莎 (赶快握住酒杯——愤怒地)嗨,当心,你这个笨蛋!要把我的酒泼光了吗?
拉里 (惊愕)哦嗬,怎么啦?难道你现在不就是一个水手吗?过去一直不也是一个水手吗?
克里斯 (缓慢地)这正是我说那句话的缘故。(勉强微笑)水手都是好人,但是不能跟姑娘结婚。不能。我明白这个意思。安娜的妈,她也明白这个意思。
拉里 (当克里斯仍然沉浸在忧郁的回忆里)你的女儿什么时候来呢?很快吗?
克里斯 (惊醒)哦,我倒忘记了。(匆匆地念着信)她说她马上就来,没有说别的。
拉里 我想,她也许会来这儿找你。
(他回到酒吧间,吹着口哨。克里斯这时独自和玛莎在一起,玛莎盯着望他,眼神中闪烁着一种恶意的幽默。克里斯突然感到非常不安。他如坐针毡,于是急速地站了起来。)
克里斯 我有话跟拉里说,就回来。(平息她)我给你再拿一杯酒来。
玛莎 (喝干杯中的酒)好的。再来一杯吧。(他拿着杯子退下时,玛莎嘲弄地哈哈大笑。)
克里斯 (用惊慌的语调低声对拉里说)准不会错的,在安娜到来之前,我得设法把玛莎从货船弄到岸上去!安娜要是发现这件事,她一定会大吵大闹的。可是要玛莎走,她也必定会大吵大闹!
拉里 (轻声地笑)你这个老魔鬼,活该——这么大的年纪还搞了一个女人!
克里斯 (犹豫不决,抓抓头皮)拉里,告诉我怎样向玛莎撒谎,好让她快快离开。
拉里 她知道你的女儿要来。让她走就是了。
克里斯 不。我不愿使她难过。
拉里 你是一个又老又软弱的东西!那么,不要让你的女儿上船就是了。也许她愿意住在岸上。(好奇地)你的安娜,她是干什么的?
克里斯 一直到两年以前,她始终都住在她表兄妹的农庄上。后来,她在圣保罗找到了当保姆的工作。(接着,坚定地摇着他的头)可是现在我不想要她工作了,我要她跟我住在一起。
拉里 (轻视地)在煤船上!我想她不喜欢吧。
玛莎 (在隔壁房里喊叫起来)荷兰佬,到底给不给我酒?
克里斯 (吃了一惊——又忧惧又慌乱)好啦,玛莎,我来了。
拉里 (倒出黑啤酒,递给克里斯——大笑)现在正好!你最好还是直接对她说出来吧!
克里斯 (腿在靴子中发抖)老天爷啊!(他把玛莎的酒拿了进来给她,坐在桌旁。玛莎安静地饮着酒。拉里悄悄地溜到隔板前偷听,露齿而笑期待着事情的发生。克里斯似乎要张口说话,又犹豫不决,大口大口地吞下威士忌,仿佛要寻找勇气似的。他试图装着毫不在意的样子,用口哨吹奏了《约塞芬》中的几小节曲调,可是口哨逐渐消失,毫无效果。玛莎敏锐地盯着他,看到他的为难之情,眼睛里闪烁着恶意的乐趣。克里斯清了清自己的喉咙)玛莎——
玛莎 (挑衅地)什么事?(接着,假装大发脾气,她的眼睛却欣赏着克里斯的痛苦)荷兰佬,我知道你这个笨蛋在背后干些什么。嘿,你想甩开我吗?——现在她来了。嘿,要把我像叫花子一般地匆匆赶上岸去吗?荷兰佬,我要告诉你,在船上做工的笨蛋没有一个能对付得了这件事。办不到的事情就别打算做吧!
克里斯 (痛苦地)玛莎,我没有打算做什么。
玛莎 (望了他一会儿——接着,禁不住笑了出来)哈哈!你是一个可笑的人物,笨蛋——一个老老实实的失败者!哈哈!
(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。)
克里斯 (带着傻气的愠怒)我看没有什么可笑的。
玛莎 去照照镜子,你就明白了。哈哈!(从欢笑中回复过来——藐视地轻声笑)一个笨蛋到这个时候想来欺骗玛莎·欧文!——我已经和船上的人混了二十年啦。这套把戏,上下左右,我全都知道。我不是生下来就无缘无故地被拖到这个滨水区来的。嘿,认为我要找麻烦吗?那不是我!我会收拾东西走。我要离开你了,懂吗?我要告诉你,我讨厌跟你混在一起,我干脆离开你,明白吗?在别的船上还有别的许多人在等着我呢。总是有人的,想找就可找到。(她用手拍受惊的克里斯后背)荷兰佬,放心吧!在她来之前,我会离开的。你要彻底甩开我——我也甩开你——这对我们两个人都好。哈哈!
克里斯 (严肃地)我不想那样做。玛莎,你是个好女人。
玛莎 (露齿而笑)好女人?哦,真是滑稽可笑!你自己公公道道地待我,所以是半斤八两,谁也别替谁难过。嘿,我们还是朋友,是不是?
(拉里回到酒吧柜台。)
克里斯 (因为麻烦已经消失,面上露出笑容)哦,是的。
玛莎 这话就对了!我的一生中,从来没想过跟一个心肠软的人分手。可是你刚才又惊慌什么呢——以为我会大吵大闹吗?这不是我玛莎的所作所为。(藐视地)以为我失去了你就会心碎吗?自杀吗?哈哈!老天爷啊!要是愁的只是为了这个,世界上有的是男人!(于是喝干杯中的酒,露齿而笑)给我再来一杯,好吗?我替你为你的孩子的健康干杯。
克里斯 (热切地)一定。我去拿酒来。(他拿着两个酒杯,走进酒吧间)再来一杯。两人一样。
拉里 (倒好了酒,放在柜台上)她并不怎么坏,那一个。
克里斯 (愉快地)我告诉你,她是个好女人!哦,我现在要庆祝一下!来一杯威士忌,就在这柜台上喝。(他放下钱,拉里倒酒给他)拉里,你来一杯。
拉里 (正直地)你知道我从来不喝酒。
克里斯 你不知道你的损失有多大。干杯!
(他喝酒——接着,开始大声唱)
我的约塞芬,上船来吧。
(他端起玛莎和自己的酒,步履不稳地走进后房,唱着)
那轮月亮,她散发着光芒。
她的模样儿跟你一模一样啊!
啛——啛,啛——啛,啛——啛,啛。
玛莎 (露齿而笑,手舞足蹈)好极了!
克里斯 (坐下)我是一个好歌手,是吗?我们喝酒,好吗?干杯!我来庆祝庆祝!(喝酒)我庆祝,因为安娜要回家了。玛莎你知道,我从来没有写信要她回来,因为我想我对她没有什么好处。可是我一直盼望有朝一日她想看看我,于是就回来了。哦,现在竟是这样来了!(他的脸上显露出笑容)玛莎,你想她会是什么模样?我跟你打赌,她是个美好、善良、强健的姑娘,非常漂亮!住在农庄上使她这样的。我还跟你打赌,有朝一日他会和这东部的一个善良、靠得住的陆地上的人结婚,有她自己的家,有孩子——哦,那时我是老祖父了!每次我到附近的码头,就要去看望他们!(高兴起来)哦,我庆祝这个!(大声叫喊)拉里,再来一杯酒!(砰的一声,他以拳击桌。)
拉里 (从酒吧间走进来——烦躁地)安静一点吧!不要把桌子砸破了,你这头老山羊!
克里斯 (傻瓜似的露齿而笑,作为答复,并且开始唱)
我的约塞芬,上船来吧——
玛莎 (拍了一下克里斯的手臂,劝说地)荷兰佬,酒醉到耳根了。出去吃点什么,醒醒酒。(当克里斯固执地摇头的时候,她又说)听我说,你这个老傻瓜!你不知道你的孩子什么时候可能来。她来的时候,你得是一个严肃的人,你说是吗?
克里斯 (惊醒过来——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)哎呀,是的。
拉里 这对你来说倒是个好主意。一道好牛排会使你清醒过来。上那街角去。
克里斯好的。玛莎,我马上就回来。
(克里斯穿过酒吧间,从通向街道的门出去。)
拉里 他吃点东西就会好的。
玛莎 那是一定。
(拉里回到酒吧间,又看起报纸。玛莎沉思地饮着杯中剩下的酒。便门的电铃响了。拉里走到门边,把门开了一点儿——接着,脸上显出了迷惑不解的神情,将门大开。安娜·克里斯托弗森走了进来。她是一个身材高高的、皮肤白皙的、发育丰满的二十岁少女,具有北欧后裔女子的健美体型,但是现在身体欠佳,外表的一切清楚地显示了她属于世界最古老的职业的迹象。她的年轻的面容,在一层化妆品的下面已变得冷酷无情和玩世不恭。她的穿戴是农村姑娘当妓女那种打扮,既华丽又显得俗气。她走上前来,困乏地坐在前台左边桌子旁的椅子上。)
安娜 给我来一杯威士忌——另外还带啤酒。(接着,当拉里转身要走时,勉强对他迷人地笑了一笑)宝贝儿,不要小气。
拉里 (挖苦地)那么,我用大桶来盛吧?
安娜 那太对我的胃口了。(拉里走进了酒吧间。两个女人彼此相互上下打量。拉里端了酒回来,放在安娜前面,又返回酒吧间。安娜将酒一饮而尽。过了一会儿,酒精开始激动她,她转身向玛莎,面带友好的笑容)哎呀,我很需要它,好了,好了!
玛莎 (同情地点头)当然——你看上去疲乏极了,打架了吗?
安娜 不——旅行了——坐了一天半的火车。不得不整夜地坐在肮脏的车厢里。老天爷,我以为我永远到不了这儿了。
玛莎 (大吃一惊——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)你从哪儿来的,嗯?
安娜 圣保罗——在明尼苏达州。
玛莎 (惊奇地盯着她——缓慢地)那么——你是——(她突然发出嘶哑的嘲弄笑声)老天爷!
安娜 当然,从明尼苏达那么远的地方来的。(生气地)你笑什么?笑我吗?
玛莎 (急速地)不是,我说的是老实话,孩子。我想起了旁的事情。
安娜 (平静下来——微笑)喂,我并不责怪你。我的样子实在太狼狈了——出医院刚好两个星期。我要再来一杯威士忌。你怎么样?跟我喝一杯,好吗?
玛莎 当然,我愿来一杯。谢谢。(她要酒)嗨,拉里!来点酒吧!
(拉里走了进来。)
安娜 给我来一杯酒。
玛莎 我也照样。
(拉里端起她们的酒杯,走出。)
安娜 为什么不坐到这儿来呢,亲热一点儿。在这个城里,我是一个十足的陌生人——从前天起我就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一句话。
玛莎 当然。(她拖着脚走到安娜的桌前,和她面对面地坐着。拉里端来酒,安娜付钱给他。)
安娜 干杯!瞧我的!(她喝酒。)
玛莎 一切顺利!(从她的杯里大口吞酒。)
安娜 (从手提袋中取出一包“芳香烟丝”牌烟卷)这儿允许吸烟吗?
玛莎 (犹豫不决地)当然。(接着,显然焦虑地)只是听到有人来的话,把它扔掉就是了。
安娜 (点燃一支烟,深深吸了一口)哎呀,在这个垃圾堆地方,还注意这些小事,是不是?(她喷出一口烟,注视着桌面。玛莎望着她,引起了新的深切的兴趣,仔细端详着她的脸部的每个部分。安娜突然意识到这种鉴定式的注视——不满地)难道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?你这样紧紧地盯望着。
玛莎 (为对方的腔调所激怒——藐视地)没有什么可看的。你一走进门我就知道你的岁数了。
安娜 (眼睛缩小)你真了不起啊!哼,我也一眼就看出了你的岁数了。你现在比我大四十岁。这就是你!
(她强笑了一声。)
玛莎 (发怒地)是这样吗?哼,小丫头,我老实告诉你,玛莎·欧文从来就不——(她突然住口不说——露齿而笑)你和我争吵什么呢?别再吵了,好吗?我,我不愿跟任何人伤感情。(伸出手来)来握握手,把它忘了,好吗?
安娜 (高兴地握手)非常高兴。我实在不愿找麻烦。我们再来一杯。你看怎么样?
玛莎 (摇头)我不要了,已经够了。你——吃过什么东西吗?
安娜 早上在火车上吃过之后,就没有吃过东西了。
玛莎 那么你最好还是慢慢来的好,你看怎么样?
安娜 (犹豫了片刻)看来你说得对。我还要看一个人哪。可是经过这次倒霉的旅行之后,我的脑子乱极了。
玛莎 你不是说你刚从医院出来吗?
安娜 两个星期啦。(俯身向着玛莎,推心置腹地)我在圣保罗的那个赌场被抄了。这就算出了头了。法官判处我们所有在场的姑娘三十天徒刑。别的姑娘似乎不太在乎蹲牢房。她们中有的已经习惯了。可是我,我却受不了,惹得我真的发了火——吃不下,睡不着,什么也做不了。我从来也受不了被关了起来。我生病了。他们不得不把我送进医院。医院里倒很不错。说老实话,我真不愿离开那儿啊!
玛莎 (稍停)你不是说你在这儿要会见一个什么人吗?
安娜 是的。哦,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的人。说老实话,我要会见的就是我的父亲!那也真是滑稽可笑,从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起,就再没有见过他——连他是什么模样我也不知道——只是隔些时候来一封信。这儿是他给我写回信的唯一的地址。现在他是这儿某所大楼的看门人——过去是个水手。
玛莎 (惊奇)看门人!
安娜 一点不错。我在想,我的一生中他就从来没有为我做过一件事,也许他有过愿望,想把我放到一间房间里并且给我吃的,直到我休息个够。(疲倦地)哎呀,我确实需要这种休息了!我已筋疲力尽了。(接着,逆来顺受地)可是我对他并不抱多大希望。当你倒下来的时候,就给你一脚,所有的男人都是这样。(突然激情迸发)男人,我恨他们——恨所有一切男人!我想,他也决不会比其他的男人更好。(接着,突然感到兴趣)喂,你常到这个垃圾堆的地方来吗?
玛莎 有时来,有时不怎么来。
安娜 那么,也许你认识他——我的父亲——要么至少看过他吧?
玛莎 是不是老克里斯,对吗?
安娜 老克里斯?
玛莎 克里斯·克里斯托弗森,这是他的姓名。
安娜 (兴奋地)是的,就是他!安娜·克里斯托弗森——这是我的真实姓名——只是在那种地方我称呼我自己安娜·克里斯蒂。那么你认识他了,是吗?
玛莎 (闪避地)认识他有年头了。
安娜 喂,告诉我,说老实话,他是什么模样?
玛莎 哦,他个子矮矮的,而且……
安娜 (急切地)我倒不在乎他是什么模样。他是怎么样的人呢?
玛莎 (诚挚地)喂,孩子,你可千万放心,凡是用两条腿走路的老人,没有一个比他更好的了。这不就行了吗!
安娜 (愉快地)听到你这句话我很高兴。那么,你认为他会安排我所需要的那种休息吗?
玛莎 (强调地)你要知道,那是一定的。(厌恶地)可是你从哪儿得知他是一个看门人呢?
安娜 他写信告诉我,自己这么说的。
玛莎 咳,他撒谎。他不是。他是一条货船的船长——他手下有五个人。
安娜 (厌恶地问话)一条货船?一条什么样的货船?
玛莎 运煤的,多半就是吧。
安娜 一条运煤的货船!(发出刺耳的笑声)要是找到长期失散的父亲干的不是这份了不起的工作该多好!哎呀,我知道一定又要出乱子了——我总是这么倒霉。这样,我对他给予休息的念头又吹了。
玛莎 你这是什么意思?
安娜 我想,他住在船上,是吗?
玛莎 当然。这有什么呢?难道你不也可以住在船上吗?
安娜 (藐视地)我?住在肮脏的运煤货船上!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呢?
玛莎 (愤怒地)嘿,对于运煤货船你知道什么呢?我敢打赌你从来就没有见过一条。这就是他把你送到内地去培养成人的结果——远远地离开这个老魔鬼,海——在内地你会安全啊!——老天爷!
(语气中含有讥讽,触动了她的幽默感,她嘶哑地哈哈大笑。)
安娜 (怒气冲冲)他把我培养成人!这是他告诉人们的话吗?他的头脑真好啊!他让我母亲的表兄妹们在他们的农庄上抚养着我,把我像一条狗一样累得死去活来。
玛莎 喂,对于有些事情,他有自己古怪的想法。我听他说过,对于孩子说来,农庄是最好的地方。
安娜 是的。他写给我的回信上总是这样说的——还有一大套关于远离大海的古怪说法——这些说法我一点儿也摸不着头脑。我想他一定是发疯了。
玛莎 只是在这件事情上他有点发疯。(漫不经心地)嘿,那么你是不愿意终身留在农庄上了吗?
安娜 我是不愿意的!他们家里的老头子,他的老婆,还有四个男孩子——我不得不像奴隶一样侍候他们。我不过是一个穷亲戚,他们对待我比对待雇来的女仆还更坏。(犹豫了片刻之后——忧郁地)在我十六岁的时候,就是他的男孩子中的一个——最小的一个——糟蹋了我。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后,我恨他们,所以如果再呆下去,我会宰了他们全家的人。于是我逃了出来——到了圣保罗。
玛莎 (一直同情地听着安娜的说话)我听老克里斯说过,说你在那儿是一个保姆。这是你写信骗他的话吗?
安娜 不是的,一点也不是骗他的话。我真的做了两年保姆。我并不是一下子就变坏了的。正是做保姆才把我毁了。照顾别人的孩子,总是听到他们闹呀,哭呀,就像关在笼子里一样,可是自己还是一个孩子,需要出去见见世面。我终于得到了机会——进入了那所妓院。我确实干了!(挑战地)我一点也不后悔。(稍停之后——极为痛恨)都是男人的过错——这一切的一切。在农庄是男人命令我,打我——开始糟蹋我。后来我做了保姆,又是男人来纠缠我,找我的麻烦,千方百计想占便宜。(她苦笑一声)现在随时随地都是男人。老天爷,我恨他们所有的人,恨他们每个母亲的儿子!难道你不恨吗?
玛莎 哦,我说不清楚。孩子,有好的也有坏的。你和他们混在一起,只不过是运气不好罢了。你的父亲——老克里斯——从现在来说,他是一个好人。
安娜 (怀疑地)那他得向我证明是一个好人。
玛莎 你一直告诉他,你是一个保姆,甚至在你进了妓院之后,是不是?
安娜 是的。(玩世不恭地)我想他才不在乎呢!
玛莎 孩子,你完全错看了他。(诚挚地)有很长一段时间了,我很了解老克里斯。他常常跟我提起你,他很想念你,说老实话,他确实想念你。
安娜 咳,别骗我了!
玛莎 说的是老实话呀!他只不过是一个头脑简单的老人啊,明白吗?他有些古怪的想法,可是他的心眼儿是好的。孩子,听我说——(她的话被酒吧间通向街道的门的开关声所打断,而且还听到了克里斯的声音)唏……!
安娜 怎么啦?
克里斯 (走进了酒吧间,似乎颇为清醒了)哦,拉里,那边吃的东西味道不错。玛莎在后面吗?
拉里 是的——还有另外一个流浪姑娘跟她在一起。
(克里斯向通向后房的门走去。)
玛莎 (匆促而紧张地向安娜低声细语)就是他。他到这儿来了。提起精神来!
安娜 谁?
(克里斯把门打开。)
玛莎 (仿佛第一次见到他)喂,老克里斯,你好。(接着,不等他开口,她就匆匆地从他身旁向酒吧间走去,招手要他跟着他过去)到这儿来,我有事要告诉你。(他随她走出。她匆促地低声说)听着!我要到船上去——收拾好我的衣物就离开。里面就是她——你的安娜——刚刚来到——等着你啦。要好好待她,明白吗?她病了。好吧,再见吧!(她走进后房——向安娜)孩子,再见了。现在我要走了。以后来看你。
安娜 (紧张地)再见。
(玛莎迅速地从便门走出。)
拉里 (好奇地看着惊得发呆的克里斯)喂,现在究竟出了什么事?
克里斯 (含糊地)没有什么——没有什么。(他站在通向后房的门前,困恼万分——接着,他迫使自己大胆地下了决心,把门推开,走了进去。他站在那儿,羞怯地向安娜看了一眼,她的闪闪发光的衣着,和在他看来高贵的外表,都使他感到非常敬畏。他可怜又神情不安地向四周望了一望,仿佛要避开她对他的面孔、衣着等等所作的评价的目光——他的声音似乎恳求她的宽恕)安娜!
安娜 (非常羞怯)你好——爸爸。她告诉我,是你。我刚刚才到达这儿。
克里斯 (缓慢地走到她的椅子边)安娜,太好啦——能见到你——过了这么许多年。
(他俯身向她。他们经过一番羞怯的挣扎,相互接了一个吻。)
安娜 (声音中带有真正的感情)能见到你,我也感到好极了。
克里斯 (抓住她的手臂,仔细地注视她的面容——接着被激动的狂热怜恤所压倒)安娜小宝贝儿!安娜小宝贝儿①!(〖注释〗①“小宝贝”一词原文为“lilla”,不是英语,故安娜不懂。)
(把她抱在怀里。)
安娜 (从德怀里缩了回来,半惊恐地)那是什么话——瑞典话吗?我不懂。(接着,仿佛要用喋喋不休的闲聊来转变紧张的气氛)哎呀,我到这里来,这段路程真可怕极了。我疲乏极了。我不得不整夜地坐在肮脏的车厢里——不能睡觉,简直不能——后来找这个地方,又真难找啊。我以前从来没有到过纽约,你是知道的,而且……
克里斯 (一直赞慕地望着她的面孔,没有听见她说的话——冲动地)安娜,你知道你是很漂亮的姑娘吗?我敢打赌所有的男人看到你,都一定会爱上你的啊!
安娜 (反感——严肃地)别说了!你说话和他们没有两样。
克里斯 (自尊心受了伤害——谦恭地)安娜,你爸爸这样说话不会伤害你吧。
安娜 (勉强笑了一笑)不会的——当然不会的。只是——见到了你,一点也记不起来了,真有趣。你简直就像——一个陌生的人。
克里斯 (忧伤地)也许是吧。在瑞典的时候,你还是个孩子,我回家只不过有数的几次。难道你不记得了吗?
安娜 不记得了。(怨恨地)可是在那些时候,你为什么总是不回家呢?为什么从来不到西部来看我呢?
克里斯 (缓慢地)在你母亲死后,当我又外出航海的时候,我曾想过,对你来说,最好永远不要见到我吧!(他沮丧地坐在她对面的椅子里——然后转身向她——忧伤地)安娜,我不知道在那些年代,我为什么不回到瑞典家里去。每次航海结束,我都想回家。我想看看你的母亲,你的两个哥哥,那时他们还没有落水淹死哪,还有刚出生的你——可是——我——没有回去。我又和另外的船定下了合同——到南美洲去,到澳大利亚去,到中国去,好多次地到世界所有的港口去。可是我从来没有登上去瑞典的船。当我有了钱可以和其他乘客一样,买船票回家的时候——(他负疚地低下了头)我忘了,而且把钱都花光了。当我再想回去,又太迟了。(他叹了一口气)我不知道什么缘故,安娜,可是多数做水手的人都是这样。那个老魔鬼,海使了卑劣的诡计,把他们都变成了着了迷的傻瓜。就是这样。
安娜 (他说话的时候,她热切地注视着他——她说话的声音却带有嘲弄的口吻)那么,你认为这一切的事情都该怪大海,是吗?喂,你还是在干这一行,是不是,尽管你总是写信告诉我你恨海。刚才在这儿的那个女人告诉我,你是一条运煤货船的船长——而你写信告诉我,说你是一所大楼的看门人!
克里斯 (羞怯但仍顺口撒谎)哦,我在岸上做了很长时间的看门人。就在不久以前,因为我病了,需要露天的空气,我就找了这个活干。
安娜 (怀疑地)病了?你?你决不会的。
克里斯 安娜,而且这不是真正的水手的工作,也不是海上真正的船。它只不过是一个旧木盆——就像一块上面有房屋的陆地,浮在水面罢了。在它上面干活算不上海上工作。不,安娜,我就是死也不在海上找活干。在你母亲死的时候,我曾这样起过誓。我一定要遵守我的誓言。
安娜 (困惑不解)唉,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同。(转变话题)说起病,我自己在那儿也病了——出医院刚刚两个星期。
克里斯 (立即关心地)安娜,你病了吗?老天爷!(焦虑地)现在感到好些了,是不是?你看上去有点累就是了!
安娜 是的,累得要命。我需要一段很长的休养,我看很难得到这种机会。
克里斯 安娜,你这是什么意思?
安娜 唉,我下决心来看你的时候,我以为你是一个看门人——有一个住处,如果你不介意我住下的话,我可以住些时间,休养休养——直到我感到有能力回去工作为止。
克里斯 (热切地)安娜,可是我有住的地方——很好的地方。你想怎么休息就怎么休息好了!你没有必要再去做保姆了。你跟我住在一起吧!
安娜 (他的真诚态度使她感到惊讶和高兴——笑了一笑)那么,你见到我真的很高兴——真是这样吗?
克里斯 (把她的一只手握在他的双手中)安娜,我告诉你,我就像发了疯一样地喜欢看到你啊!别再谈找工作的话了。你跟我住在一起。我好长时间没有看到你了,别忘了这个。(声音发抖)我老了,在世上,我除了你再没有别的亲人了。
安娜 (受到感动——这种不熟悉的感情又使她感到羞怯)谢谢。听到有人这样对我说话,确实挺不错的。我说,既然——如果你是这样孤单——奇怪——你为什么不再结婚呢?
克里斯 (极力地摇头——稍停)安娜,我太爱你的母亲,不愿再结婚了。
安娜 (深受感动——缓慢地)对于她我记不起什么了?她是什么模样呢?告诉我。
克里斯 我把一切事情都告诉你——你也把你所经历的前前后后都告诉我。可是不要现在在这儿说。这儿对年轻的姑娘来说总是不好的地方。只有坏水手才到这儿来喝酒。(他迅速地站立起来,拿起她的手提包)安娜,跟我来。你需要躺下,休息休息。
安娜 (刚要立起身子,接着又坐了下来)你要到哪儿去?
克里斯 来。我们到船上去。
安娜 (失望地)你是说,到你那条货船上去吗?(冷冰冰地)那不是我去的地方!(接着,看到他垂头丧气的样子——勉强一笑)你以为对于一个像我这样的年轻姑娘,这是好地方——一条运煤的货船?
克里斯 (迟钝地)我想是的。(他犹豫了一会儿——于是继续愈说愈恳切地)安娜,你不了解,货船上是多么好。拖船来了,我们便被拖出去航海——四面都是水,阳光,新鲜空气,好的食物使你成为健壮的姑娘。你可以看到许多你以前没有见到的东西。夜晚你也许可以看到月光;看到轮船驶过去;看到帆船浮游——看到这一切美丽的事物。你需要像这样的休息。对于年轻的姑娘来说,你已经工作得太劳苦了。你需要长期的休息,是的!
安娜 (已经越来越感兴趣地倾听他的讲话——令人捉摸不定地大笑了一声)你所讲的倒是挺动听的。我确实喜欢在海面上旅行一次。就是这条货船打消了我的念头。好吧,我跟你一道去看一看——也许我愿意住下来。哎呀,我这个人什么事情都得试试看。
克里斯 (又提起她的手提包)我们走,好吗?
安娜 忙什么呢?等一会儿吧。(有一阵忘乎所以,又恢复了随便的样子,向他投射了一次她职业上的胜利的微笑)哎呀,我口渴得很。
克里斯 (立即放下了她的手提包——迅速地)安娜,对不起。你想喝点什么,嗯?
安娜 (迅速地)我要——(然后突然想到目前的处境——慌乱地)我不知道。他们这儿有些什么呢?
克里斯 (露齿而笑)我想这个地方对年轻始娘来说没有什么好喝的东西。姜汁汽水——也许还有水果汽水。
安娜 (勉强使自己大笑了一声)那么,就要水果汽水吧。
克里斯 (向她走去——眨眼)安娜,我告诉你,我们来庆祝一下,是的——就只这一次,因为我们这么多年之后才见面。(半低声,羞怯地)安娜,他们有好的葡萄酒。我想,这对你是有益处的——少喝一点——可以使你开胃,并且也不太厉害,喝上一杯,我担保,你不会头晕的。
安娜 (略带歇斯底里的笑)好吧,就来葡萄酒吧。
克里斯 我去拿酒来。(他走进酒吧间。当门关上的时候,安娜立即站了起来。)
安娜 (拿起手提包——说出声——结结巴巴地说)天呀,我真受不了这个!我最好还是走吧。(接着,手提包又自她的手中掉下,她又倒在椅子里,用手掩住脸,开始抽噎。)
拉里 (克里斯走近的时候,放下了手中的报纸——露齿而笑)喂,那个女的是谁?
克里斯 (自豪地)拉里,她就是安娜。
拉里 (惊奇地)你的女儿,安娜吗?
(克里斯点头。拉里吹了一声深沉的口哨,困惑地转过身去。)
克里斯 拉里,你看她漂亮不漂亮?
拉里 (提起了兴趣)当然!就像桃子一般的美!
克里斯 一点不错!给我酒拿回去——安娜要一杯葡萄酒——她这一次同我一起庆祝一下——我来一小瓶啤酒。
拉里 (端上酒来)你要一小瓶啤酒,是吗?她已经使你改邪归正了。
克里斯 (快乐地)一点不错!(他接过酒。安娜听到他来了,急忙擦干眼泪,勉强笑着。克里斯走了进来,把酒放在桌子上——热切地看了她一会儿——拍拍她的手)安娜,看上去你很疲乏了。好吧,现在我让你好好地休息一长段时间。(端起啤酒)来,喝杯酒,提提神。(她举杯——她露齿而笑)安娜,干杯!你懂不懂这是瑞典话?
安娜 干杯!(把葡萄酒一饮而尽,就像喝威士忌一样——嘴唇颤动)干杯?我想我懂这句话的意思了!
〔幕落〕
第二幕
景:十天之后。停泊在马萨诸塞州普罗父斯敦外港、载货沉重的“西米恩·温思罗普”号货船的船尾上。晚上十点钟。货船静悄悄地浮在水面,四周缭绕着浓雾。在一大卷粗缆绳上放着一盏提灯,向它附近的物体——例如扣紧拖缆的大马嚼铁等,透射着暗淡的灯光。后面是船舱,舱内的灯光投射在窗户上,模糊地发出苍白的光亮。舱内火炉的烟囱在舱顶上伸出有数尺之高。岸上和停泊在港内的船上,发出的令人忧伤的钟声,在有规律的间歇中,划破夜的寂静。
〔幕启时,安娜站在放置提灯的那卷粗缆绳旁边。她显得健康,模样改变了,脸上恢复了自然本色。她身穿一件黑色的油布上装,但没有戴帽子,向船的尾部凝视着浓雾,脸上现出了既惊奇又敬畏的表情。舱门被人推开,克里斯走了出来。他身穿黄色油布衣服——上装,长裤,还有防水帽——脚上是高统靴。
克里斯 (舱内的灯光仍然留在他的眼内,眨着眼睛凝视船尾)安娜!(没有回答,他又喊了一声,这次喊声显然是犹豫的)安娜!
安娜 (吃了一惊——作手势向他示意,仿佛强迫他保持安静——细声低语地)嗯,我在这儿。你要什么?
克里斯 (向她走去——担心地)安娜,你不回舱里来吗?时间不早了——已经打过四击钟了。站在外面雾里,我想对你的身体是不好的。
安娜 为什么不好呢!(带有奇异的喜悦)我喜欢这样的雾!说老实话!它是那样的……(她迟疑了一下,思索恰当的字眼)很有兴趣,又宁静。我感到仿佛——超脱了一切似的。
克里斯 (厌恶地吐口唾沫)雾是它玩弄的鬼把戏中最坏的一种!
安娜 (笑了一笑)又在埋怨海了吗?我虽然看到的还不多,却渐渐地爱上它了。
克里斯 (不快地看了她一眼)安娜,这是蠢话。你看得愈多,你就愈不会这样说了。(接着,看到她有怒气,连忙改成愉快的口吻)不过你喜欢呆在货船上,我倒很高兴,这儿使你感到很好,我也很高兴。(安抚地露齿而笑)你喜欢这样孤孤单单地跟着你的老爸爸住在一起,是吗?
安娜 当然我喜欢。每件事都和我以前经历过的事情不同。就说现在——这样的雾——哎呀,说什么我也见不到的。我从来也没有想到住在船上和住在陆地上是这样的不同。哎呀,如果我是一个男子汉的话,我一定会喜欢在船上工作,真的我喜欢。难怪你一直是一个水手。
克里斯 (感情激烈地)安娜,我不是水手,而且这儿也不是真正的海。你只看到它的好的一面。(接着,见她没有回答,便充满希望地继续说)嗯,我想一到早上雾就会消失的。
安娜 (声音中又带欢欣)我爱它!如果它永远不消失,我也不会厌烦啊!(克里斯烦躁地挪动了一下双脚。稍停,安娜又继续缓慢地说)它使我感到干净——在这海上——就好像洗了一个澡似的。
克里斯 (稍停)你最好还是进舱里去看看书。这样可以使你睡着。
安娜 我不想睡觉。我要呆在这儿外边——想想一些事情。
克里斯 (离开她向船舱走去——然后又走了回来)安娜,你今天晚上有点儿古怪。
安娜 (生气地提高了声音)喂,你打算怎么样——要把事情搞糟吗?你待我很好,不能再好了,我当然很感激你——只是现在你不要把它毁了。(接着,看到她父亲脸上显出了自尊心受到伤害的表情,勉强笑了一笑)我们谈些别的事情吧。来,坐在这儿。
(她用手指着那卷粗缆绳。)
克里斯 (在她的身旁坐下,叹了一口气)安娜,夜深了,快要打五击钟了。
安娜 (感兴趣地)五击钟吗?那是什么时候呢?
克里斯 十点半。
安娜 真有趣,我对海上的行话一点儿也不懂——那些表兄妹们总是谈论收成这一类的话。哎呀,难道我没有听厌吗?对于他们也厌烦了!
克里斯安娜,你不喜欢住在农庄吗?
安娜 我已跟你说过千百次了,我恨农庄。(坚决地)我宁愿有一滴海水,也不愿有世界上所有的农庄!我说的是老实话。你也不会喜欢农庄。你是属于这儿的。(她向海挥了一下手)不过不是在运煤的货船上。你是属于一条真正的船上的人,到世界各地去航行。
克里斯 (不快地)安娜,我干这行已经多年了,我真是一个十足的傻瓜。
安娜 (厌恶地)哦,讨厌鬼!(稍停,沉思地说)咱们家里的男子汉是不是都是水手?——就你知道的祖先一一回想一下?
克里斯 (唐突地)是的,十足的傻瓜!我们的那个村庄是在瑞典的海边上,所有的男子汉都去干航海这一行,他们没有别的事可干。我的父亲就死在印度洋的一条船上,他葬身在海里。他的事情我知道得很少。后来我的三个哥哥也上了船干活,我也干了这一行。于是我的母亲一个人孤单单地留在家中。不久,她就死了——一个亲人也不在身边。她死的时候,我们都出海去了很远的地方。(忧伤地停顿了一下)我的两个哥哥,就像你的哥哥一样,在渔船上落水淹死了。我的另外一个哥哥,积蓄了一点钱,不干海上这一行了,后来死在家中的床上。他是唯一的一个没有被那个老魔鬼害死的人。(挑战地)至于我,我敢打赌,我也会死在岸上,死在床上。
安娜 他们所有的人都只是一般的水手吗?
克里斯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身强力壮的水手。(有些得意的神气)他们也都是精明的水手——头等的水手。(接着,犹豫了片刻之后——害羞地)我是水手长。
安娜 水手长吗?
克里斯 那是一种官员。
安娜 哎呀,那很好。水手长做些什么呢?
克里斯 (犹豫了一下之后,由于担心她的过分的兴奋而沉浸在忧郁之中)整天工作都很辛苦。我告诉你,到海上去简直糟糕透了。(决定使她厌烦海上生活——滔滔不绝地)我们家里的人全都是一些傻瓜。他们没有目的地在海上干糟糕的活,什么也不计较,只等着发工钱的那一天,把钱放在口袋里,就去喝酒,受人的骗,然后又上船航行到别的地方去。他们不回家,尽做些好人不会干的事情。那个老魔鬼,海,迟早会吞没他们的。
安娜 (兴奋地大笑)我要称呼他们是堂堂正正的好汉。(接着,迅速地)可是——听我说——咱们家里所有的女人都嫁给了水手吗?
克里斯 (热切地——看到有机会使她接受他的论点)是的——她们的情况坏到不能再坏了。她们终年看不到她们的男人,好久好久才能见一次面。她们呆在家中,孤单单地等着。她们的孩子长大成人了,也到海上去了,她们又得坐下来再等着。(激动地)任何姑娘嫁给水手,一定是个发了疯的傻瓜!要是你的母亲还健在的话,她一定会对你这样说的。
(她陷入了忧郁的沉思。)
安娜 (稍停——梦幻地)真有趣!今天晚上我感到有点古怪。我感到老了。
克里斯 (迷惑不解)老了吗?
安娜 是的——好像生活在这雾里很长很长的时间了。(困惑地皱眉)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说清楚我的意思。好像我在别的什么地方呆了一段很长的时间,又回到家里来似的。好像很久以前我曾经在这儿住过——就在船上——在这同样的雾中。(短促地笑了一笑)你一定认为我大错特错了。
克里斯 (粗暴地)任何人在雾里都会这样感兴趣的。
安娜 (固执地)可是你想想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?——好像我发现了我曾经失去了某种东西,而且一直在寻找着——好像这儿正是适合我的地方。我仿佛已经忘记了——过去发生过的一切事情——好像跟我再没有关系了。我感到现在多多少少是干净的——就像你刚刚洗过澡那样的感觉。我这一次真正感受到了快乐——是的,是真心话!——比以前我所到过的任何地方都更快乐!(由于克里斯没有表示意见,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,她又继续叙述她的奇异心情)我这样感觉很古怪,你看是不是?
克里斯 (声音中带有严酷)安娜,我把你带到海上来,我真是一个十足的傻瓜。
安娜 (他的声调感动了她)今天晚上你自己说话也很古怪。你的所作所为,好像害怕会发生什么事情似的。
克里斯安娜,那只有天才知道。
安娜 (半嘲笑地)那么,就正像牧师所说的那样,这是上帝的旨意——这所发生的一切事情。
克里斯 (站立起来,强烈地抗议)不是啊!那个老魔鬼,海,它不是上帝!
(在他抗议之后的片刻寂静的停顿中,一个男子汉的干涩的、声嘶力竭的喊声隐隐约约地从雾中向舷窗传来)“啊嗬!”(克里斯惊奇地喊了一声。)
安娜 (一跃而起)什么事?
克里斯 (已经镇定下来——局促不安地)哎呀,那个声音把我吓了一跳。安娜,那不过是有人在喊叫——在雾里迷失了方向。一定是渔船。我想是渔船上的机器出了毛病。(“啊嗬”的喊声再次穿过了墙壁厚似雾,这次声音越来越近。克里斯走到船的左舷)喊声是从这边来的。船是从公海开进来的。(他把双手撑着嘴,采取喇叭筒的姿势,大声喊回去)喂,啊嗬!出了什么毛病?
人声 (这次喊声更近了,但已向前移动到船头了)我们靠近的时候,把一条绳子扔过来。(接着,激怒地)你们在哪儿呀,你们这些笨蛋?
克里斯我听到了他们划桨的声音。我想他们向船头开过来了。
(于是再次大声喊)到这边来!
人声 知道了!
(传来了桨在桨架中搅动的声音。)
安娜 (半自言自语——不满地)那个家伙为什么不呆在他自己的船上呢?
克里斯 (仓促地)我到船头去。水手全都睡了,只有值班守望的一个人。我得给他一条粗缆绳。(他拿起一卷绳子,急忙向船头走去。安娜回身向船尾的尽头走去,仿佛她要尽可能地保持孤单。她转过身来,向雾里望着。人声呼喊着“啊嗬”又传送了过来,克里斯回答:“到这边来。”接着是一阵停顿——又出现了嘁嘁喳喳的兴奋的人声——随着是脚步声。克里斯从船舱出现走向港口。他扶着一个身穿工作服、一瘸一拐的人,此人的一只手臂挽在克里斯的颈上。水手约翰逊,一个年轻漂亮的瑞典小伙子,也扶着另一个精疲力竭、穿戴相同的人,跟着上场。安娜转过身来望着他们。克里斯停了一会儿——接二连三地说)安娜!过来帮帮忙,好吗?你到船舱里找瓶威士忌来。这些人需要喝点酒壮壮身体。他们快要累死了。
安娜 (急忙走过去)当然——可是他们是谁呢?到底出了什么麻烦事?
克里斯 都是水手。他们的船出事沉没了,在小船上整整呆了五天——四个人——只有一个人能站立起来。安娜,过来。(她先走进船舱,将舱门扶着,让克里斯和约翰逊扶着那两个人进去。门关上了,接着,门又打开了,约翰逊走了出来,克里斯的声音随着他从舱内传出来)约翰逊,快去看看另外的那个人。
约翰逊 是的,先生。(他走了出去,门又关上。马特·伯克蹒跚地从船舱的左舷那边走上来。他缓慢地移动身子,脚步不稳,右手扶着舷墙,以保持自己身体的稳定。他光着上身,没穿衣服,只穿了一条肮脏的粗布裤子。他是一个身强力壮、胸膛宽厚、六英尺高的男子汉;他的面容英俊,带着一副坚忍、粗犷、果敢、富于反抗精神的样子;他的年纪在三十岁上下,正是肌肉结实发达、孔武有力的时期;他的乌黑的眼睛由于缺少睡眠而呈现血丝和狂乱;他的手臂上和肩膀上的肌肉,结实得一块块地凸了出来,前臂上的青筋突出,就像青色的绳子。他摸索着走向那卷粗缆绳前,坐了下来,面向船舱,弯着背,双手托着头,显出精疲力竭的样子。)
伯克 (大声地自言自语)摇,你这个魔鬼!摇!(接着,抬起头,向四周张望)这是一条什么小船呢?喂,我们总算平安了——老天爷帮忙。(机械地画了一个十字。约翰逊扶着第四个人沿着甲板走向舱口。那个人断断续续地喃喃自语。伯克轻视地看了那个人一眼)你已经神志不清了,是吗?你这个不中用的东西!(他们两人从他身旁走过,进入船舱,舱门仍然开着。伯克疲乏地倾身向前瘫倒在地)我没有力气了——一点力气也没有了。
安娜 (从船舱内走了出来,手里拿着一瓶还剩下四分之一的威士忌。她看到伯克就在跟前,舱内的灯光从开着的门投射在他全身上,不由得吃了一惊。接着,克服了那种显而易见的厌恶走到他的身旁)来,给你。喝一口酒吧!我想,你需要喝点酒。
伯克 (缓慢地抬起头来一——慌乱地)我在做梦吗?
安娜 (半带微笑)把酒喝下去,你就会弄清楚你不是在做梦。
伯克 让酒见鬼去吧——不过我喝点酒也好。(举瓶一饮而尽)啊哈!我需要这个——而且还是好酒。(仰望着她,显示出坦率而带微笑的羡慕)我说我是在做梦,那不是酒后胡说。我认为你是海里出来的什么美人鱼,来折磨我的。(伸出手来,抚摸她的手臂)是的,真的有血有肉,一点不假。
安娜 (冷淡地。向后退了一步)别动手动脚。
伯克 可是告诉我,我所在的是不是一条货船——难道不是吗?
安娜 当然。
伯克 像你这样一个漂亮的女人在这种小船上干什么呢?
安娜 (冷淡地)这不关你的事。(接着,不禁引起乐趣来)喂,说老实话,你是一个了不起的人——经受过这样的遭遇之后,竟还开起玩笑来。
伯克 (感到高兴——自豪地)啊,这算不了什么——像我这样一个有力量的真正的男子汉,这不算什么。(大笑)漂亮的人儿,那不过是一天的工作罢了。(接着,比较严肃地,但仍带有自夸的口气,机密似的)可是一点不假,真是他妈的死里逃生,这会儿我们都该在海底,跟海神爷打交道啦!告诉你,要不是我力气大、有胆量,这会儿不被鱼吞了那才怪呢!
安娜 (藐视地)哎呀,你恨你自己,是不是?(接着,冷漠地转身离开了他)喂,你最好还是进来躺一躺。你一定想睡觉了。
伯克 (受到刺激——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,挺起胸膛,昂着头——忿恨地)躺下,睡觉,是吗?两天两夜都没有眨过一下眼,现在倒要睡了。别以为我跟同船来的那三个家伙一样没用。我坐在这儿,一只手绑在我的背后,就可以把他们三个人打翻在地。他们也许累了,但是我不——而且两天以来,他们躺在船里,手都举不起来,是我把船摇来的。(看到她没有反应,大发雷霆)虽然我累了,船上所有的人,一个对一个,我都能把他们打倒。
安娜 (讽刺地)哎呀,你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家伙!(但看到他疲乏无力、摇摇晃晃的样子,又显露出一些同情)别再说打架的事了吧。你说的话,我都相信。如果我请不动你进舱的话,那么就坐在这儿吧。(他无力地坐下)你已精疲力竭了,也许你就该这样。
伯克 (粗暴地)我该见鬼去!
安娜 (冷淡地)喂,顽固下去,与我无关。我该说,你的话我是不会理会的。我认识的男子汉当着太太小姐面是不会说出那样的粗野的话的。
伯克 (又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——愤怒地)太太小姐们!哈哈!鬼话!别作弄我了!太太小姐们在这条血腥的船上干什么呢?(安娜打算走进船舱,他突然东倒西歪地拦住她的去路)现在,慢着!你不是老顽固的北欧女人,我想你要告诉我的下文是——跟他同住在船舱里,正是这样!(他看到安娜脸上冷若冰霜、含有敌意的表情,突然改变了口气,兴高采烈地)可是自从我第一眼看到你以来,我就想到,像你这样一个美丽漂亮的姑娘,竟跟那么一个又矮又胖像猪一样的瑞典老头子混在一起,真是糟蹋了自己的青春,太愚蠢了。海上有多少英俊魁梧的小伙子,会献出他们的生命来换取你的一个吻!
安娜 (藐视地)像你这样的小伙子,是吗?
伯克 (露齿而笑)你相信我说出的话吧,要是要我说,我们两人正好相配。(他迅速地拦腰抱住她)嘘,现在,我的漂亮姑娘!他在船舱里。我需要的是你的一吻,来驱散我身上的疲劳。来,接个吻!(将她抱紧,企图吻她。)
安娜 (拼命地挣扎)放开我,你这个大笨蛋!(她竭尽全力把他推开。伯克身体虚弱,摇摇欲坠,不胜提防,向后倾倒,落地时,头砰地一声撞在舷墙上。他躺倒在地,半天不动。安娜站立了片刻,恐惧地望着他。接着,她屈膝跪在他的身旁,将他的头扶起,放在她的膝上,焦急地望着他的面孔,希望有苏醒的迹象。)
伯克 (身体动了一动——喃喃低语)老天爷保佑!
(他睁开眼睛,向她眨了一眨眼睛,表现出含糊的惊奇。)
安娜 (松手让他的头倒在甲板上,站立起来,舒了一口气)你苏醒过来了,是吗?哎呀,吓了我一跳,以为我把你弄死了。
伯克 (挣扎地坐了起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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